戏剧里的澳门:一个剧团的五十年突围
更新时间:2025-04-17 10:00 浏览量:3
《大桥道理》中的澳门,还未长成纸醉金迷的赌城。
故事发生于1972年至1975年,彼时澳门工业、居民用电量激增,电力设备陈旧,大规模停电成家常便饭,与此同时,首座跨海大桥——嘉乐庇总督大桥(即澳氹大桥)正在修建。
大桥工地附近的“士多”店里,老板娘珊姐向售货员霞女抱怨,电都被新建成的葡京酒店用掉了,无怪乎普通人家时常停电,酒店却夜夜灯火通明。戏剧就围绕着一帮建桥工人与这两个杂货店店员展开。
2025年3月29日,由晓角话剧研进社(下文简称晓角)创作的这出戏在澳门文化中心黑盒剧场Ⅱ首演。剧本改编自苏联剧作家阿尔布卓夫1959年的《伊尔库茨克的故事》,本是关于西伯利亚一个水电站建筑工地的青年工人的故事,编剧王志豪将其做了在地化处理,加入丰富的老澳门风情。
男男女女谈恋爱,约在南湾戏院、丽都戏院看电影,而后在堤岸散步“晒月光”。演员们拉起两块布,作波浪起伏状,舞台便化作在海上搭建的遮阴泳棚——在娱乐活动匮乏的年代,那是人们消夏的好去处。老戏院1990年代结业,有名字的防波堤“长命桥”处如今高楼林立,湮没在城市发展之中,泳棚早已不见影踪。
《大桥道理》剧照。受访者供图
年轻演员们都在澳氹大桥建成后才出生,不曾亲历那个时代,有的人出生时,第二条跨海大桥已经建好。戏中戏的形式,让他们自由出入于历史角色与当代青年之间。建筑工人们背景各不相同,除了本地工人,亦有从内地、香港,及印尼的一些地方到澳门讨生活的人。戏的结尾,演员们聚在台上,讲述自己和家族的故事,加上导演许国权,11个人中有8个人的父母都有偷渡史。其中有男生的母亲经历了七次偷渡,还差点被人卖到夜总会。
大桥跨越大海,连接了两岸的生活,《大桥道理》则细腻地刻画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以及由此带来的微妙情感和生活的种种挑战。
国际化都市中的人情味
2025年3月29日,晓角话剧研进社的演员们在演出结束后谢幕。受访者供图
一座吊桥横亘舞台前后,上有绳索垂吊着具有时代气息的物件:吉他、竹篮、收音机等,可上下活动供演员取用。这些平凡的小人物抱着吉他,听着音乐跳着舞,日子很简单,工作、恋爱、结婚、生子,直至意外来临……
这座桥既是实体,指向1970年6月开始动工,1974年10月正式通车的澳氹大桥,也象征了许多东西。美术设计梁顺裕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将桥悬至天花板,想突出的是“桥下的人”,庞大的吊桥隐喻每个人负荷的命运、生活的压力,还有死亡。
他提及戏中有句台词,桥建好了,大家只在乎桥的美好,却忘了曾有人为它付出了什么。“我们在一个小城市里面,但当套了一个很大的名称、定义给它的时候,我们(普通人)好像变得更加渺小,聚焦在建桥的时候也蛮像的。”
绳索在演员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在女主角陷入精神困境时,随着她沉重的呼吸一下下往地面滑落,剧终时所有绳索汇聚在一起,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羁绊具象化了。另一有趣设置是,演员同时扮演旧时代的工人和当代的青年演员,当以前者的身份拉动绳索时,他们仿佛在劳动,而当他们切换至后者身份,边讲述故事边伸出手时,就像在操控一些事情。
“我们年轻的时候,澳门像一个踏脚石。”该戏导演许国权,也是剧社艺术总监,生于戏中描绘的那个年代,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所有人来到澳门就是(为了)去香港,机会多,澳门很难找事做。”
许国权希望通过这出戏传达两样东西,一个是原剧本中强调的爱情和生活如何平衡,另一个是澳门特色,“人的关系是互相连结在一起的”。
澳门带着浓厚的国际化色彩,却是座非常小的城市,人口只有不到70万,大概相当于内地一个县城的人口规模。现代都会往往予人冷漠印象,原子化的人际关系成为常态,但澳门不是这样。二三十年前,许国权和剧社另一个成员比赛,下班时间站在繁华的大堂区马路口,看20分钟内,能遇到多少个熟人。结果,许国权向八十多人打了招呼,对方比他还多10个。
在许国权心目中,温暖的人情味是澳门的内核,“我们的创作、文化,都是从这些东西走出来。”
与舞台上空冰冷金属结构形成对比的,是舞台上温暖的灯光和小人物之间的情感。谢耀国用他热烈纯洁的爱,唤醒了尹丽霞在痛苦与不信任中沉睡的人性。尹丽霞获得家庭幸福,是她精神成长的第一步。当谢耀国为救人而牺牲后,众人都受到了冲击与启示,尤其是他的爱人尹丽霞和好友韦日涛。韦日涛领悟到真挚情感的珍贵,尹丽霞最终也走出封闭的生活,重新融入劳动者的集体。她明白,这不仅是对心爱之人的纪念,更是她精神成长的必然选择。这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同享福,共患难,支持彼此度过人生的起起落落。
戏里戏外,年轻演员们对父辈的生活和爱情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开始主动探寻过去的岁月。饰演谢耀国的吴嘉伟,从家人口中了解到那些学校里学不到的个体历史脉络。他期待,如果十个观众中有一两个能因此回去询问父母过去的澳门是什么样的,或者家族的历史如何,那便称得上成功。
小小的澳门,如今已有四条跨海大桥。从澳门文化中心二楼望出去,能看到大桥远近交错,车辆不停歇地驶过。
晓角制作经理杨彬也强调这部戏对认识历史的重要性,“回归之后,整个城市的经济转变是很大的,大家也都看到这是一个娱乐城市,但是透过这些作品可以看到过去的澳门是什么样,我们也可以用我们的能力补上这部分的缺失。我觉得这个东西未来也是会被记载在历史里面的。”
晓角五十年
晓角话剧研进社的名字,源自鲁迅的最后一个笔名。图为该社戏剧《大桥道理》剧照。受访者供图
作为本地资历最深的民间剧社,晓角至今已走过五十载春秋。曾有记者问许国权,晓角最大特色是什么,得到的回答是,“我们还没有死,就已经是很大的特色。”
晓角不仅没有解散,还始终活跃在戏剧舞台上,自李宇樑、余明生1975年创立以来,已出品了两百多部作品,坚持每年至少演出两三个大型话剧,四五个小型话剧。其“晓角”之名,来源于鲁迅所用的最后一个笔名,原指行军时呼唤袍泽的号角。剧社成立之初,澳门基本上没有本土剧团,几个戏剧人便想振臂一呼,吹响戏剧力量聚拢的号角。
作为非职业剧社,晓角绝大部分成员都以兼职身份参与,有人专注于戏剧,也有许多人是斜杠青年,戏剧之外,从事着其他工作。虽然剧社成员并非全职投身戏剧,但剧社在创作、演出与戏剧推广方面,却展现出极为专业的水准。
晓角的戏多数为原创,并以本地社会议题为主。剧社成立之初,澳门社会封闭,获取信息的渠道较少,而且面临很多冲击,如移民潮等,创作题材便自然集中在这方面。
近年,晓角活跃于粤港澳大湾区,将口碑之作《二月廿九》《水浒英雄之某甲某乙》《捉迷藏》先后带到内地。三部作品皆出自李宇樑手笔,《二月廿九》刻画独居老人,《捉迷藏》谈母女代际冲突,普适主题易在不同地区引发共鸣;《水浒英雄之某甲某乙》则通过荒诞喜剧的形式,颠覆传统上对水浒英雄的刻板印象,以小人物的视角重新诠释经典故事。
他们也创作过许多极富本土气息的作品,但这样的戏想走出去相对不容易。吴嘉伟2023年编导了话剧《松树尾》,被称为澳门版的《请回答1988》,讲的是他小时候住在氹仔木屋区的成长记忆,他担心外地的观众难以理解戏里诸如邻里关系的细节和情感,“如果强行把它拿到别的地方去,人家理解不了的话,就会变成一种很沉溺、很自恋的演出风格。”
实验性更强的作品也在上演。疫情期间,晓角推出“奇点·未来”计划,探索剧场与影像的融合。2022年,计划分三阶段实验:第一阶段,《求证》融合实时电影与舞台演出,观众可选择观看剪辑影像或现场表演,产生错位感;《东西》借助VR技术,探讨虚拟现实与剧场现场的关系;第二阶段,《完美记忆拍卖会》延长VR部分时长,观众通过拍卖进入他人虚拟记忆;第三阶段,《盲》改编自莫里斯·梅特林克的《群盲》,观众佩戴VR眼镜,以失明者视角体验剧情,剧场内设置互动元素,增强沉浸感。
许国权兴味盎然地分享正在创作中的实验作品——一个随身戏剧,观众下载特定App登录后,在七天之内会不断有人和他聊天,演员伪装了身份,带有“杀猪盘”的意味。随后一部分情节需要到剧场里发生,“这个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走进来就走不出去。”密切的观演关系,在他看来是未来剧场的方向,是现场演出不可取代的特色。
晓角至今仍是澳门屈指可数拥有自置物业的剧团。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他们偶然在渔翁街一带的工厂大厦群买下两百多平米的空间。彼时社会治安不佳,黑帮与赌场争权,街头枪击、爆车、斗殴不断,附近工厦空置率高,女团员每次来排练都胆战心惊,男生不得不下楼接她们。
这个空间被改建成黑盒剧场,成为澳门民办的首间小剧场,为剧场人长年提供排练及演出场地。拥有自家场地,使得晓角能更无后顾之忧地活跃下去。同期或较晚出现的剧团,大本营多数设在工厦里,承受着租金压力。
“环境剧场是澳门一个很大的特色”
晓角话剧研进社的部分创作者。受访者供图
在澳门做戏,剧团依赖官方资助也追求艺术自由,环境剧场因场地匮乏应运而生,而观众市场的局限正推动戏剧人探索跨城巡演的新出路。
每年,各个剧团都可向政府申请制作费,每个剧团最多申请5个项目,经费从几万到几十万元不等,足以令剧团创作自己的作品。这笔经费对于澳门所有剧团的作用都是相当大的,许国权透露,晓角的收入中,政府拨款与票房比例大致是7:3,“我们一直想靠票房去把这个比例推远”,他说,政府资助“有很多规矩在里面,需要根据它的时间表。”
据《2016澳门戏剧年鉴》记录,本地有42个剧团,演出的剧目近90种。剧团愈多,演出活动愈旺盛,意味着对演出空间的需求愈大。
澳门文化中心于1999年投入使用,设有综合剧院和小剧院,座位数分别为一千和四百左右,2020年,又在旁边兴建了两个黑盒剧场,各自容纳约150名观众。此前澳门的演出场地只有学校礼堂、戏院、工人康乐馆、综艺馆及岗顶剧院,大多是不标准的表演空间。
许国权坦言,澳门一直没有专业的中型剧场。澳门文化中心400座的剧院规模虽达标,但空间并非从最初就设计为剧场,侧台和后台狭窄,不适合做演出。
“环境剧场是澳门一个很大的特色。特别是因为没有场地,我们就找一些奇怪的地方去演。”许国权说。自1990年代起,澳门的一些剧社就走出户外,开始探索利用澳门的独特环境进行演出。难民营、修道院、政府船坞、地窖酒吧等大量历史建筑群及相关街区都成了戏剧演出场地。
晓角剧社选择过被视为澳门地标的大三巴牌坊作为舞台,上演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回归前夕,以实验性著称的石头公社综合多次户外环境剧场的经验,关闭了澳氹大桥,跨海上演《大桥上的梦游日子》,让观众成为整个表演中的一部分,同时表演成为城市现实的一部分。
三四年前,有一出环境戏剧让参与其中的许国权印象深刻。演出第一部分是“偷渡”,剧组找来船只和警察,全部观众被塞进船舱一个秘密的地方,过关时,海关还会配合响铃。第二部分在黑祐汉老区上演,那里许多旧楼房将要拆除,观众的身份为租客,许国权从“地产中介”处拿到房子地址,打电话联系了“房东”,就自己去看房子。一共六个地点,“住客”各不相同,有的是工地工人,也有性工作者,其中有个狭窄的房子,放满了工具,摆放着上下床的房间里,有“工人”在睡觉——刚好是许国权认识的一个演员扮演的。真实与虚拟的界限被模糊了,有的老屋依然有人住着,即便是用作演出场地的房子,也保留着真实的生活痕迹。
2009年至2019年,杨彬称之为澳门戏剧发展的黄金十年。2013年,杨彬从台湾学成回澳门,拒绝演艺学院全职老师一职,加入晓角。那几年,和他类似的负笈海外学习戏剧的大批学生毕业归来,他们都需要工作。
澳门许多剧团的作品通常演一个星期,两三场,便要收官,以后也不会重见天日。这对于创作者不仅意味着谋生机会减少,更会造成长期不良的影响,演员往往演到第三场左右才真正进入状态,却无法再做提升。
“必须要经常面对观众。”为了拓展观众和市场,杨彬筹划了“Longrun”剧场系列,挑选《枕头人》《杏仁豆腐心》等富有话题性的剧目排演。
第一个演出《明年此时》,在晓角自己的剧场里演,60个座位,演了十场。为什么不继续往下演了?“这是亏本的,”许国权算了笔账,“一天收入6000块,每人每天收到三四百块钱。”政府经费花光后,只能暂时收官。
后来他们争取到旧法院黑盒剧场演出,一百多位观众,近年又转移到文化中心小剧院,场次只做六七场,但因座位多,票房比在小剧场里可观得多。
“Longrun”演出次数最高纪录是十五场,杨彬坦言“效果并不是那么成功”,澳门的观众量始终是很大的瓶颈,会来看他们演出的话剧观众至多只能到1200人。许国权认为,“如果持续两个月,整个宣传、制作的方法就不同了。”或许能吸引来更多的观众,但目前没有场地允许一个剧目驻演那么长时间。
近几年,晓角开始尝试内地巡演的新方向。他们希望建立一个网络,先在大湾区几个城市演,再带回澳门,或者在澳门磨成一个很有品质的戏,再拿去巡演。“如果开了这条路,成为一个习惯,其他剧团也一起这样做,大家的生路就比较大了。”
南方周末记者 朱圆
责编 刘悠翔